文琪
1
我一直固执地以为,我所居住的这座城市是没有春天和秋天的,春天太短,秋天又稍纵即逝。如果非要给它们分些时日的话,也不过是十天半月的光景。一点都不像我的故乡那样,缤纷的季节,色彩格外分明。
你若问我的故乡在哪,我可以骄傲地告诉你,我的故乡在河北秦皇岛,如果再具体点,那就请你查一查秦皇岛地图吧,看一看西北部那个叫牛心山的小镇,这就是我的故乡了。“祖山”是它现在的名号,与早些年的“牛心山”,“老岭”均属同一个称谓。我的童年和少年就是在那儿度过的。
那时牛心山,还只是一个极普通级的乡公所,即没有开凿的隧道,也没有现在祖山这般名气。更不要说在山脚下建高楼,或者是来点古香古色的雕梁画栋的红椽青瓦沿戒点缀。那时的祖山还没有开发,还只是一个属林业部管理的老岭林场,山脚下那个挂着牌子的大院子,是它当时的办公机构。我常听母亲说没有他们场部批的条子,外人绝对进不了山的。
我家就住在场部。沿沟谷向山上走十几里地,穿过两个村子,翻过两道山梁就进入祖山。少时我常随父母进驻在山里,有时一住就是个把月,砖庙那三间平房便是我们每次去时的落脚处。父亲每次寻山回来,总要摘些野果给我吃。我也会在砖庙附近摘野果子,看到那些又大又甜又红的椭儿果,我会不顾自身的安危,冒着被扎的危险,跑过去一边摘一边吃,弄得满嘴满手都是红红的汁液,然后煽动着两条细长的羊角辫,一蹦一跳地跑到小溪旁洗手洗脸捉小鱼。
那条小溪极清澈,一眼眼泉水缓缓地从石窝里流出,把里面的石头、沙子冲洗得干干净净,在阳光的照射下随水波一同闪着光亮。直到现在,每每同母亲说起那些年的光景时,母亲总会放下手中的针线活,摘下老花镜像回忆起一段长长的往事一般,娓娓地向我道出在山上她所知道的一些人和事,末了还不忘说那一眼眼泉水,清冽甘甜,哪是现在自来水所比拟的?母亲说这话的时候,她的目光游离得很远,越过我们现在居住的这座城市的山和水,直抵远方的故园!
父亲是护林员,没事的时候他喜欢带母亲和我到山上去转。记忆中的祖山,不仅山高林密,物产也极为丰富。山上的野菜、珍果更是数不胜数。特别是在春季,满山坡的野菜从土层里钻出来,随手就能采到一大篮子,足够一家人享用一天。什么山葱子、小根菜、山白菜、马莲菜、山角菜多得令人眼花缭乱。
刚一入春,家家户户就已经是丰年的景象。院子里的野菜堆得跟小山包似的,一些人家在院里还支起两口大锅,热锅煮野菜,打个翻开捞出来浸到冷锅里,捞出、攥干、摊开、晾晒,待到八、九层干,再把它们装在皮缸里,撒些盐巴储存起来,一般人家都能吃到上冬。
在那个极其困难的年代,这些野菜不仅充当人们的口粮,在某种程度上也养活着我们这代人的生存与健康,特别是在三年自然灾害时期,我们能够健康地活下来,很大一部分缘于祖山上那些丰富的物产资源,填充着我们日渐干瘪的胃。
那时我们不仅仅把野菜当成家常菜那般简单,也拿它做菜团子,里面加些玉米面,算得糊口。如果再奢侈一些的话加些大油(猪油)、盐巴、再放些作料(从山上菜回的野花椒、大料、树皮等泡出的烫汁)搅拌调匀包大馅,当然是磨出的玉米面,烙着吃也好,蒸着吃也罢,野菜的清香就那样从我们的嘴里飘了出来。
这对当今来说不算什么,人们的生活水平日益提高了,鸡、鸭、鱼、肉超市里都有卖的,可对于当时的我们来说,就大不相同了。买布、米、面、粮、棉花等等,光有钱不行还要有相应的布票、粮票、棉花票,所以说在家里吃上一、两顿馅饼,菜包子,真的是一种奢侈的享受。
直到现在我对故乡的野菜依然情有独钟,每到初春时节,总要约上好友到山上采些回来,但已经不像过去那样只要能往嘴里吃的就都纳入到篮中,总是对它们挑挑拣拣的,采的最多要数山白菜,它不仅营养丰富,还具有抗癌功能。不过对我这种审美观极强的人而言,我喜欢山白菜因为它体态丰盈,葱郁的叶片一层一层地叠起,似锦般地繁华。尤其是顶端那些黄色小花,密密麻麻开在一起。我时常把它们看做是野菜中的极品,或许正因为它有“天使”般容颜和王冠般花朵吧!如果不把它们当做野菜中的精品,似乎有些于它太不公平了。
2
最盛的要数五月,槐花刚见鄂状花冠时,以家庭为单位的成员们就迫不及待地背着口袋,挎着蓝子到山上撸槐花了。那时家家院里晒的都是雪白雪白的槐花,打花糕、酿花酒、做花酱,晒花茶,瓶瓶罐罐堆得满院都是。当然打花糕最多,不同配料打出来的花糕味道也不一样。当满屉的槐花糕被巧妇们切成不同的形状摆在院里时,那些散着浓郁的花香、豆香、酥油香,就会弥漫到整个村子里。这时候,串门的人就会多起来,对院里的槐花糕自然品尝一翻。对比一下哪家的花糕吃起来更筋道更香甜,然后大伙合着满口的糕香,相互切磋一下制作工艺,以备来年之用。
可以说,生活在祖山里的人,一年四季都有吃食。它不仅新鲜还有营养,期间的美味就看你如何来掌控它们,食材自然是天生地长的毫无半点人工成份。
在我看来祖山的蘑菇,是取天地之精华,万木之灵气而盛产出来的最佳美味。它们于雨季茂密地生长,于树上树下,一堆堆,一堆堆的,但要识得它是否真正食用,否则采到毒蘑菇,可就惹出大麻烦了。
祖山的蘑菇种类很多,多得您随意问一下某个村民,他们都会如数家珍一般倒来。什么榛蘑、松蘑、肉蘑、香蘑、草蘑,不过在我看来最贵的要数羊肚蘑,它不仅营养丰富,香味也是很独特的,是蘑菇中极品中的极品。甚至像灵芝、人参那样稀有药材,幸得之人也能采到。
农闲时,女人们会约上几个好姐妹到山上采蘑菇,既可以贴补家庭收入又可以在逢年过节时自家食用。不过晒蘑菇可是个技术活,日光足的时候一天要翻动几次,还不能让雨浇到,否则会生蛆,扔了可惜,不扔还真的没法食用,就算拿到集市上卖,一看那成色,也无人问津。所以晒蘑菇当口,家里要留人手,随时观察天气的变化,在雨还没有造访到自家院子时,就得把蘑菇筐搬到屋里。这山里的雨来得快,去得也快,一阵风功夫,说不定又是个大晴天。
蘑菇晒干了,人们就会把它们串起挂在屋檐下,微风吹过满院满屋的蘑菇香真,让人心醉。
当然男人们也不会闲着,他们上山挖药,把各种各样的中药材,晒干后拿到人民公社去卖,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。不像现在中草药种植已经成为产业规模化,想想现在还真没有多少人愿意上山采药了,出去打工一天的收入不知是卖药材的几倍呢。不过野生中草药疗效毕竟高于人工种植的,这一点很多还在故乡行医的老大夫,还是喜欢用自家上山采来的药材,只是现在有很多药材也不像过去那样好找了。
3
初秋时节,满山藤枣(野生猕猴桃)挂在藤架上,黄黄的,很诱人。野生山葡萄更是如此,紫红紫红的,送到嘴里酸酸的,甜甜的,让人总想吃完一串再摘一串。还有树上或红或绿或黄的山梨野果子,我实在叫不出它们的名字,但少年的记忆它们是漫山遍野的,随意在哪个沟谷或山坡上都能摘到。待到它们熟透了人们一边采摘一边吃一边享受自然美食,欢快的场景时常闯入我的梦境。
有的人家也用摘来的藤枣、山葡萄做果酒,用梨果酿造醋。经过一段时间的发酵、打浆、装罐、冷藏,美酒佳酿就这样制成了。逢年过节或家里来客人时,从地窖里舀上一两壶供大家品尝。当然属于孩子们的那一份自然少不了,这时精打细算的妈妈们像变戏法似的端上一盘盘小果干,乐得孩子们一边细细咀嚼,一边吧嗒着小嘴,一脸很解馋的样子,津津有味地吃起来。
还有那些摘也摘不完的干果,什么榛子、山核桃、松子,更是孩子们一冬的零食。也有一些调皮的男孩子,专喜欢盯着松鼠们的活动,见到人家辛辛苦苦采回的榛子、松子都搬进洞之后,就给人家的掏出来据为己有。这可苦了松鼠了,那可是它们储存过冬的粮食。孩子们可不管这些,没捉它们拿回家耍弄一番,已经是它们的幸运了。
冬季闲来无事的人,男人们也会到山上打野兔,熏獾子,当然也有别的小动物,来打打自己的牙祭。那时山上野生动物种类挺多,野猪、狍子、狼随处可见,现在几乎就见不到了。有人说现在山上人多了,被吓跑了,也有人说是被当年打狼时给打绝了,不管怎样现在的祖山是一个鸟语花香,人声鼎沸的旅游区了——祖山欢迎你、祖山地质公园、祖山森林公园等诸多的牌子,正在向游客们昭示着一个与几十年前不一样的祖山,正蓬勃招展地走向新的时代……
4
常言说得好:“一年之计在于春,一天之日在说晨”,这对于在山里摸爬滚打的庄户人来说再熟悉不过了。
刚进农历二月,大伙再也闲不住了,翻土、施肥、撒种子,他们忙碌着提前走入春天,并把一年的全部希望寄于此,这才是庄户人家的头等大事。
几场春雨过后,破土的苗越发齐整,与之相呼应的还有几乎一夜之间红遍整个山岗的映山红,它们把整个村庄勾勒出一幅迷人的画卷中。于是更多的花开了,包括姑娘和小伙子们的爱情之花,他们在耕地的时候,相互间产生了爱慕之情,长辈们自然是看在眼里,找到村里负责说媒的婆子一说,事情也就妥了,或上秋或春节的时候办上几桌喜酒,婚事就这么定了,只等着找个良辰吉日喜事一办,男人家可就不愁来年再添个家丁了。
夏季,绿色可是最佳的伪装能手,它们在起伏山坡上围起一座又一座绿色城堡,不走进其中,你是绝对发现不了的,满山满眼都是绿,人们在树荫下纳凉、劳作。弯弯曲曲的小溪,在几场大雨过后猛地暴涨起来,它们裹夹着从山上带出的泥巴土块,颇有一泻千里的磅礴气势,一路奔腾着向村外咆哮。不过磅礴过后,便是清清的河水和水洗一般清新的空气,那清新的空气少了燥热和蝉没完没了的叫声。
秋天的景色不用细说了,美到极致的它,是画家最喜爱的色调。每一种树叶都像着了油彩一般,绚丽得让人眼花缭乱。远远望去,就像在绿色的调色版上涂上一层工笔画似的,着实让人感叹自然的神奇。它们从山脚下一大团、一大团地直铺山顶,在巨大的画布上随意增色,却不失动感。特别是“山风雨欲来”的时候,更是动感十足,如起伏的波浪一般。不过最让我感动是还故乡秋收的场景。男女老少齐上阵,贪黑起早忙着往家里收庄稼。
多少年过去了,我对故乡的记忆,就像一幅画一样镶嵌在我的心底。想故乡的时候,我就会把它从心底拿出来,细细地感受那些经年旧事。
确切地说,十八岁以前,我有将近十年的时间是在乡下度过的。山中一草一木,我都了如指掌。春天满山青翠,一片花团锦簇的好模样;夏季密荫浓郁,小河奔腾不息;秋季更是秋高气爽,满山的色彩像着了彩一般绚丽。田间地头更是一片丰收的景象,那一刻村庄是忙碌的沸腾的;相对其它季节而言,冬天的色彩单调许多。无雪的时候,棕色是主色调;有雪的时候,白色就成了它们的调色板。那时山上的树叶都是棕色的,与土地的颜色极为相近。也正因为如此,在我还是孩子的时候,我就喜欢秋天,特别是故乡的秋天。
故乡的秋天是忙碌的、欢快的、沸腾的、家家户户都像扎在地里一般,直到夜幕降临,大伙才背着刚刚分到手的粮食往家赶。相对于其它季节而言,这秋天却是实实在在的,它把笑脸写在农民的脸上,它把快乐刻在孩子们的心里。
当谷物成熟的时候,也是村里人一年当中最忙碌的时候,他们生怕错了收割的好时节,赶上个阴雨天,或冰雹什么的,可就得不偿失了,所以大家都会在村长的指挥下抢收农作物。不过,在我的记忆中,故乡的秋天总是云淡风轻的样子,极少会在收割庄稼的时候下雨。
现在想来,想必是老天眷顾的缘由吧!或者说是祖山的灵气,庇佑着那里的土地和山民吧!
记忆中最美的是山边的坡地,那一层层一层层的坡地像梯田似的直通半山腰,种的也多为谷子、高粱和玉米和豆类。从小苗拔节到谷物吐穗结种,那满眼的绿,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着光芒。远远望去,像一道道天梯在云峰雾海中缭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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当粗壮的玉米叶已经泛白,头顶上都露出金黄或亮白的米粒时,火红的高粱也在秋阳下散出熠熠光泽,于是中秋节到了,这一天村民们不再下地干活,大家聚在生产队里把那些老、弱、病、残的牛羊杀掉,每家每户按人口都会分上一些牛、羊肉,白面,月饼等,这一天家家都会吃黄瓜种和羊肉馅饺子,豆角、土豆、炖牛肉。
第二天人们又开始忙着收秋,从收玉米到红薯出地,这一忙就要忙到十一月中旬,人们每天都赶着骡子马,沿着曲折的山路往打麦场运粮食。
此时的村庄是一派丰收的景象,火红的高粱,金黄的玉米,饱满的豆类和刚出土的番薯,就这样被起早贪黑的村民背回家。米柜子满了,粮仓装满了,就连院子也都放着各种各样的谷物杂粮。
这些农作物还在陆续往家分的过程,山上各种果树也都到了采摘的时候,核桃、栗子、苹果、梨挂满枝头。栗子树最高,结果也是最多最早的,只要它开口一笑,村民的心也会喜上眉梢。如果赶上大风天,省了爬树的力气,就早早地赶到树下捡栗子;无风时,也只得爬到树上摇栗子,要不就拿长木杆打栗子。于是那些光滑的油栗子从里面跳出来,就地一滚躲了起来,但这些可逃不过女人和孩子们的眼睛。
核桃树要比栗子树低些,它们的根部很粗壮,分枝分杈也很多。一对对的青皮核桃,像相依相偎的情侣藏在树上,但它们还是逃不过我们的眼睛,从它们结果的那一刻,就成了我们最终猎取的目标。待过立秋,一双双小手迫不及待地把低处的核桃摘了下来,跑到河边去剥皮,手指被染绿了,还是乐此不疲。至于那些水果就更不用说了,红红的、绿绿的、黄黄的,要多耀眼就有多耀眼了。
最让我们这些孩子馋嘴的是刚出土的花生,叶杆子还没有枯竭的时候,在大人们手里一把一把地甩到地上,一捆一捆地扎起来。我们也会趁出花生的时机剥几粒往放在嘴里,津津有味地嚼起来。待大人发现后也不怎么害怕,只要队长看不见,其他人也佯作没有看见一般,几个调皮的孩子顺便做几个鬼脸,便呼地一下跑开了。
没晒干的花生吃起来不仅粒大还水嫩,粉粉的肉身,极为可口,入嘴时那份清香难以形容,不像晒干的花生那般浓香油腻。分到家里,母亲总会挑出一些颗粒饱满的花生加些花椒大料和盐巴给我们煮些。当然这些都是精打细算的母亲,给家人开出的一点小灶,也不过两、三次而已,即便如此也足以让我们兄妹四人开心很长一段时间。当然除了打油和做小菜之外,母亲也会挑些上好的花生做种子,来年在后园子里种两、三畦花生,我们看着花生破土出苗,看它们长大开花,在期盼中它们长成饱满的颗粒,我们也长高了小小的身体。
直到今天,土地已经分到个人手中,我的那些乡邻们依然把土地比作自己的命根子,他们明知道那种生活比较清苦,一年到头都是在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劳作,可他们心甘情愿地把自己交给那片并不富足的土地,年复一年地耕耘着,收获着。从播种到收割,从除草到施肥,从栽秧到灌溉,他们用汗水浇灌着故乡的那片山坡地,即便是那些外出打工的青年,每到春耕和秋收两季也会回来帮家人种地、收割、打场。
每当我看到拉牲口耕地的场景时,我都在想这种原始耕种,到了机械化播种的今天,只有故乡的人还再锲而不舍地采用这种延续了上千年的犁耕方式?几十年来,他们用自己的劳动装扮着故乡的风景,那个直到今天我仍然把它视为我生命中一道不可或缺的风景?!
不知不觉,离开故乡三十年了,我对故乡的思念愈来愈浓,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怀旧的心里在作祟,每当我坐在自家的阳台上望着北方的时候,我的心会情不自禁地追随故园的四季去奔跑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