自从被贾母与了贾宝玉,袭人的世界,便只有这个新主人了。凡贾宝玉所到之处,袭人几乎不离左右,她不仅妥帖细致照顾贾宝玉的生活,就连贾宝玉的精神世界,她都试图去引导和控制,她比贾宝玉的祖母、父母和心爱的女性更要亲近他。
贾府中的丫环,平儿以机敏博爱著称;鸳鸯以平和公道为人称赞;紫鹃聪慧忠诚;晴雯伶俐精巧……而袭人,则因行事妥帖周到为众人所知,李纨就曾说过:“大小都有个天理,这小爷(宝玉)屋里要不是袭人,你们度量到个什么田地?”
袭人的口碑,绝非浪得虚名,在袭人的潜意识中,怡红院已经是她的家,凡事都要经过过过问,自己方能放心。譬如那零钱盒子,贾宝玉和麝月找寻半日也寻不到,只因一直都是袭人在打理。又如刘姥姥逛大观园,因吃的酒与脾胃不合导致腹泻,众人寻刘姥姥不见,袭人最先想到刘姥姥可能迷路进了大观园,赶忙回去。
袭人办事,总是这么叫人放心。然而,这么个办事周到稳妥的袭人,竟然也有了例外。
在第六十三回,贾宝玉生日,群芳夜宴,掷骰子、摇花签、吃果酒,互取笑,谈笑风生,珠摇玉晃。一起闹到了二更,才算结束。
众姑娘散去后,袭人等才将酒果散给底下的老妈妈们吃了。至收拾洗漱后欲要睡觉时,已经是四更。那四儿、春燕都喝得不省人事,早就睡下了,只有那晴雯喝醉了还在一边咋呼。贾宝玉困得只想早点睡,就说啊,都别叫了,胡乱歇一歇吧,身子一歪,就睡着了。
芳官这一夜一直在吃酒,最后也撑不住了,睡在了袭人的身上说:“姐姐,我心跳得很。”袭人便笑:“谁让你尽力灌呢?”可接下来,袭人的做法就很令人费解了。文中写道:
袭人见芳官醉的很,恐闹他唾酒,只得轻轻起来,就将芳官扶在宝玉之侧,由他睡了。自己却在对面榻上倒下。
乍一看,袭人这是个很贴心的举动,因为担心芳官吐酒,就扶她起来调整睡姿。可是,让人不解的是,既是担心芳官唾酒,一向妥帖周到的袭人,怎么就将芳官扶到了宝玉的床上?她就不怕芳官把酒吐到宝玉的身上吗?
可以确定,袭人能考虑到芳官会唾酒,还能将芳官扶起来,那袭人应该是清醒的。她为何要这么做呢?我们再看看第二天她的做法就明白了。文中继续写道:
及至天明,袭人睁眼一看,只见天色晶明,忙说:“可迟了。”向对面床上瞧了一瞧,只见芳官头枕着炕沿上,睡犹未醒,连忙起来叫他。……又推芳官起身。那芳官坐起来,犹发怔揉眼睛。袭人笑道:“不害羞,你吃醉了,怎么也不拣地方儿乱挺下了。”芳官听了,瞧了一瞧,方知道和宝玉同榻,忙笑的下地来,说:“我怎么吃的不知道了。”
如何?昨夜分明是袭人在清醒的状态下将芳官扶到宝玉的床上的,可是次日转脸就假装忘记了,而且彼时怡红院内榻上地下都是丫头婆子,袭人这么小心谨慎的人,竟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将芳官拎出来,“你和宝玉同榻了”,大家昨夜都是昏沉沉睡死了的,谁会知道芳官和宝玉同榻就是袭人的杰作?她们只会猜度,或许夜间喝醉的芳官和宝二爷做出什么亲密举动了呢。
作者虽然没有对袭人的内心活动作出披露,但是用一个字表达了自己的主观看法,那就是“自己却在对面榻上倒下”中的“却”字,这个字完全说明了袭人此举是蹊跷的,不合乎常理的,别有用心的。
而这一段历史会对芳官造成怎样的影响?可以肯定怡红院的婆子们会到处去传播,各种垢谇谣诼,诋毁诽谤。丫头中有看不惯芳官的,亦借此大做文章,届时,芳官勾引宝二爷的“证据”将被捅到王夫人耳边,而始作俑者袭人,只需一句漫不经心的玩笑话,就将芳官摧毁于无形。
可是,袭人为何突然要算计芳官?而不是晴雯、四儿等人?细思起来,这还得怪芳官背着袭人偷偷干了两件事。
背着人与贾宝玉开小灶
贾宝玉生日当天,白日里众钗在猜拳吃酒,芳官作为丫环无法融入,一个人在屋里歪着。宝玉来看她时,芳官抱怨了几句,继而称因为吃不惯面条,肚子饿了,吩咐了柳嫂子给自己做一碗汤和半碗米饭。
正说着,就见厨房里的丫头送来了一个盒子,里面有虾丸鸡皮汤、酒酿清蒸鸭子、胭脂鹅脯、奶油松瓤卷酥、还有一大碗绿畦粳米饭。这规格自然是超出了芳官的要求的。而柳嫂子这么极力讨好芳官,当然是有求于她。
接着春燕就帮忙将这些饭菜摆好,芳官却只吃了碗汤泡饭和两块鹅肉便停著了。倒是往常不爱吃饭的贾宝玉,竟然觉得香甜可口,跟着吃了好多。
可是啊,芳官此举,完全是越礼的,按规矩,她私下勾结小厨房开小灶,就已经犯了错误。更严重的是,她竟然和主子贾宝玉同桌吃饭,我们看那春燕,自始至终都是站在一旁端着碗吃的,文中没提及芳官如何,那绝对就是坐着和宝玉吃的。所以吃完后贾宝玉吩咐春燕,称芳官多有不到之处,让她私下多照看些。
而最致命的不是芳官越礼,是和贾宝玉如此亲密。你瞧瞧贾宝玉素日吃饭就吃那么一点“猫儿食”,跟了芳官吃竟然大快朵颐,这说明了什么?贾宝玉乐意和芳官一起,喜爱这个女孩子。这在袭人看来会怎么想?试想当初贾宝玉在黛玉处洗了把脸,史湘云为其梳了个头,袭人就和贾宝玉冷战,让他“别再进这屋子”,如此醋缸醋瓮,看到贾宝玉如此特别对待芳官,这得多酸?
而本来白日里就对芳官不满的袭人,夜宴上又看到贾宝玉和芳官互动频频,尤其在芳官唱曲时贾宝玉那盯着芳官不语的眼神,袭人对芳官的嫉妒,必然达到顶点。
其次,暗中撺掇贾宝玉要柳五儿
前面我们说过,柳嫂子为了巴结芳官,不惜越礼给芳官送来主子规格的饭菜。柳嫂子为何要巴结芳官?只因怡红院的林红玉被王熙凤要了,空出了一个位置。柳嫂子想着怡红院是最清闲的地方,最重要的是,贾宝玉说过将来这些丫头,都要放出去的,什么意思呢?解除奴籍,任由其择婿而嫁。这对于所有奴才来说是莫大的恩典。试想那赖大的儿子,祖上几代在贾府做奴才,将主子服侍得心满意足,才能解除他的奴籍。正好柳嫂子有个女儿柳五儿,便想着挤进来。
柳嫂子当年在梨香院做活,与芳官交情甚好,芳官到了怡红院后,又颇得宝玉青睐,所以芳官就成为了柳嫂子巴结的对象。
而这柳五儿呢,亦颇有姿色,彼时的怡红院,一个晴雯、一个芳官、一个四儿,个个姿容都在袭人之上,贾宝玉又是一个典型的外貌控,袭人都自觉难以应对了。谁料这芳官背后还撺掇贾宝玉要柳五儿,贾宝玉呢?也背着袭人悄悄进行这件事。此举深深伤透了袭人的心啊,一来是贾宝玉贪心不足,见到美貌女孩便想着亲近;二来是贾宝玉在防着自己,是明显的不信任。双管齐下,袭人不能不伤心,但又能如何?宝二爷当然不能杠,那就只能那芳官开刀了。
所以,芳官被袭人暗算,绝非偶然,她也绝非无辜,毕竟她背着袭人干的两件事,都超出了她的权限。而由此亦可见,袭人这人丫头,真不好惹。